冰点故事:抽象理念篇
读李大同《冰点故事》所做笔记与摘录。这一篇是抽象理念专题,也就是和主线情节联系没有那么紧密,但却十分吸引人的一般化理念。一些无法割离于主线篇的段落,这边就没有重复摘抄,比如关于办报视角问题,组织的共同意志等。
原书及其作者:这本书记述了李大同先生从一手把《冰点》办起来,到2006年因为停刊风波被免职的故事,记录了一个编辑的视角下,一篇接一篇“引起社会重大反响”的报道是如何出笼的故事。是新闻如何与时代互动,从业者又如何试着推动时代的,一个个具体的故事。
第一章 经历与准备
6. 我产生了新的新闻视角
p35-36 ”客观报道“本来是新闻从业者的最起码的职业规范。它的本义为:新闻从业者选择与公众有关的和公众感兴趣的事件,做不夹带个人情感的描述,把对这个事件做出结论的权利交给读者。可以说,对于突发性事件,这个从业原则永远也不会过时。然而世界总是变得越来越复杂。公众对过分复杂的事件的理解,总要依托于相应的知识准备和思维训练。而这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常常是力所不能及的。这就要求新闻界为他们提供一种新的服务,即解释性报道。严格地讲,客观性原则在解释性报道中也应当得到贯彻——记者所提供的解释,一般而言不应是他自己的解释,而是公认为有资格的人士的解释;如果解释人有不同意见,记者则有责任报道几种不同解释以供读者判断,如同在客观报道中,原则上必须同时提供不同的消息来源一样。
也许当前的世界看起来不同观点总是冲突激烈,就是因为就是我们看到的解释太多,不同的解释都在积极的发声,然后偏好相同的解释自然形成同温层,发声越积极的主题排斥不同解读也越积极?
第四章 新的报道类型
2. 冰点随笔
P164,60,76 本报评论部的马少华曾有过一个总结:人群对媒介大体有两种需求,一种是认知型需求,满足于理性、创见;另一种是感受型需求,表现为自身的生活经验与媒介上丰富的生活细节间的互动。…… 我判定,这次调查所获得的信息对社会是十分重要的,应该发表。但这是前年的调查,在时间上早已经“不新闻“了,这不是违反了新闻必须是”最近“发生的事儿的准则吗?
如果放在从前,不管我多么欣赏,我也不会把一个”前年“的事儿当作新闻刊登出去。但现在我变了——变成一个从读者角度去判定新闻价值的人。我问自己:这些信息过时了吗?没有,肯定没有,我阅读时的新鲜感尚十分强烈,那么有什么理由认为读者会觉得”陈旧“呢?我干吗要拘泥于那个死板的”规则“呢?发!…… 可见,信息的价值往往就是新闻价值。
第五章 渐趋成熟
1. 岂能不战而降!
P82 有的人问我,你的办刊指向到底是什么?我想:如果我是个读者,在读一个报纸的某个版时,我会因为“指向”去阅读吗?大概不会。在我面前,只是一片具体的人和事。我读不读它,不取决于什么指向,而仅仅在于这篇报道是否能够给我提供新的知识或见解。如果还有些阅读的快感,就更好了。我相信,读者和我是一样的。报道对他们来说,一定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 所谓专业标准,与读者的实际阅读感受,其实并不同步。
最近对这最后一句话很有感触。专业标准,学院知识,研究成果,这些东西虽然很重要,但不是全部。能学到的东西往往都是经过一定的抽离的,办事最宝贵的是紧紧贴在地面上的实务意识。就是当你不再想到理论是如何的,教室里教你的是如何的,而是切切实实你就知道这件事是要这样办,因为无数的经验告诉你。人心里所想当然的推理在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向着目标走的,想当然地认为一件事怎样就好了,和紧盯着目标去一步步推导出来为了达成xxx,应该要做xxx,是不一样的。务实和目标推理属于思维,并不是容易学到和容易传达的东西,所以也很难形成标准,其中的关节往往依赖于个人的领悟。
第七章 辩论与思考
1. L及关于一篇稿子的讨论
P133 在讨论任何严肃的问题时,我确信正确的方式应当是:理性的、宏观的、归纳个案而不是诉诸个案的、排除情绪干扰和个人成见的;以及只在具有普遍意义的前提下,有限使用个人经历和体验。毫无疑问,只有在承认一个共同的规则和遵循同一种逻辑、使用同等内涵的术语的前提下,才谈得上"讨论"。
简中的讨论语境一直让我觉得,很多激烈冲突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是由于各方所使用的语言意义不同导致了看起来十分令人难以忍受的误会。然而中国的状况也在于,官方的主流叙事和事实的差距过大,每个人的排毒都有不同的路径和程度,很多时候连基本的讨论背景其实都无法达成一致。再加上,中式集权社会出来的人,似乎先天就很难保持一种比较温吞的交流状态,不同观点一冲突就很容易彼此上火。
恰好我最近在想,很多时候如果我对于某种论断产生了怒发冲冠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来自于:我认为这种观点会对社会造成严重损害,波及到我,而且我无力抗止。第一二句其实是可商榷的,既然终极真理不可能存在,只要讨论双方的本心和常识都是良好的,没有必要对于防御那么敏感。当然这种思路可能目前只能应用于非常小的范围,遇上比如“中国就该武统台湾,留岛不留人”这种极端恶意言论,我觉得愤怒不是过度防御,是正当反击。至于最后一句,因为心知普通民众目前难以对中国国内的社会不公产生影响,因而导致不满特别容易变成愤怒,这一点其实感觉像某种犬儒心态的前期形成机制,多少做点什么感觉就会好多了。
p133 我不禁想起三年前报社改版时的那次讨论。当时我旁听了所有竞选各特刊主编的答辩会,不大满意。不是对人,而是对这种随口说说的方式。讨论内容我也觉得过于就事论事,缺乏一种宏观、长远的反省和展望。我认为这样的口头讨论往往如过眼烟云,难免成为“气泡讨论”,留不下多少真正的思考成果。
什么样的讨论担的上是“真正的”、“深远的”、“有意义的”?由更高层次的结构而层层向下展开,基于更长远和根本的定位意识而展开,留下清晰完备的记录归档。这些操作的重要性并不是人人都能认识,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具体意味着要怎么做,以及对于什么样的组织具体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说起来对于所有的思考都要这么干是很费力的,不仅消耗思维力,留存的记录多了怎么有效管理文档也是个问题。应该做到什么程度主要就是一个平衡问题,平衡成本和收益,但是注意收益里边有一项,就是这种思维方式当然是可以训练的,每次督促自己的思维多走一步,时间长了能想到的东西自然就变多更轻松。
P133-134 为了挑起一场"真正的"讨论,我在其后不久写了篇万把字的长文,力图对本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实践,做出一个多少接近于实际的把握,以及提出一个可以作为讨论基础的整体设计。我当时特别希望这篇文字能有人呼应;尤其希望能引出新一代报人的办报思想,并且全部形诸文字——这样,即便不能按讨论的结果去实践,也总算向后人做了一个不像样的交代——我们毕竟"思考"过。
成文的,记录下来的思考是不一样的。口头为主的讨论,如果形成了启发,最终也该形成归档记录,这样一则留下记录,后人能够知晓什么样的思考曾经发生,二则将思考整理成文的过程往往也是萃取干货的过程。
李大同先生的思维很不一样,一上来就知道重视一种“可以作为讨论基础的整体设计”。合盘端出一个足以成为万事之基的思考成果是很难的,本来反驳现有观点就比建造观点要简单得多,建造基础范式更是建设工作中最为困难的一种。
P146 L在两封来信中,都强调了"绝对的共同兴趣是没有的"。显然,他认为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公理",因此,根本就没有对这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做严格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他看来没有想讨论这个"天经地义"的问题,我于是也就没有明显的"靶子",只能按L全文中所隐含着的意思来谈自己的观点,失当或可能并非L原意之处,在所难免。
这段来自李大同所引的报社第二次业务讨论文章,其实在原文中并不是重点段落,但这一段所展现的中国人在写议论文章时的缺陷十分明显。我在海外读本科,学术写作入门的时候注意到我和身边的中国人往往存在许多问题,单这段引文能联系上的一个大类就包括了:想当然地预设一个观点就是不证自明的“公理”,“公理”的来源乱七八糟,而且意识不到观点是需要由可信来源支持的,对于信源的可信度判断也是一塌糊涂……再展开谈还包括动不动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外界,论文拿了低分往往认为是教授有所偏颇,经常会通过提请复议等等方法来“争取”提分。这还没提逻辑稀烂,论证能力如同街头吵架,运用概念时模糊不清,回答问题时不去界定范围,等等。
我认为这是出于中国社会的语言养料本来就一塌糊涂的缘故。我们的教育系统里本来就充斥着各种人为制造、不许质疑的谬误,习惯了这种环境,意识不到所有的“公理”都要讲个由来有自,绝对正确的“公理”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有可验证的“事实”与需要论证支撑的“观点”之分,如果需要用到先验的“经验”,那就老实承认这东西掰不清缘由。从这种环境出来,信商(Information Literacy)低下,轻易就把自己的脑子向各路不知来源的信息开放,然后胡乱就认定一堆“真理”,也是由来有因。
当然后来在海外呆久了感觉性格温和不少,现在再看这两段评论感觉说的挺激动的。当时没少被论文折磨,火气也是比较旺。现在我觉得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共产党控制下的教育体系整体是成建制的在误人子弟,如果能在简中语境里看到温和有逻辑的成分,那基本都是靠个人单打独斗摸索出来的,这种环境下和开放社会的总体素养不能比也属正常,只要不同人独立思考的结果能够不断积累下去,还是应该对现状放宽容一点的。当然这也确实是建立在我人在国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个人思考背景下…
p154 新闻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以反常、离奇、有用、有趣、预警、普遍关注等等要素的面孔出现,唯独没有“平等”。在新闻数百年的发展史上,逐渐出现了一个压倒一切的要素——使新闻界认为重要的某种事物在公众心目中也重要起来(哪怕对很多人并不具有近距离的、倚马可待的重要性)
这一段摘出来,主要是让我联想到了今天在海外的很多媒体,经常会被指责立场太严重而丧失了客观性,也许这就是“使新闻界认为重要的某种事物在公众心目中也重要起来”的过度发展?我认为除了刻意博眼球的媒体,有相当一部分从业者应该是抱着相当大的热忱制造出自己的立场指向的,我觉得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是在传播真理、启迪民智。不过这也正是我为什么在广义上都不太喜欢“真理”这个概念和太热衷于积极主张“真理”的人。
p156 在我看来,新闻的最高使命,绝不是“记录”下来一点什么,以后供个把历史学家来做资料。恰恰相反,新闻如果不能影响“今天”,那才是失职和对我们职业天条的亵渎。前面我已强调过,讨论问题时,决不能游离于这个行业的特点和本质,决不能沿用其他行业的规范和出发点,那就会引起极大的混乱。新闻的使命在于“影响”当代而不是“记录”当代,完全是由新闻的基本特征所决定的。这个基本特征是——“新闻只有一天的生命力”!
第十一章 临危受命
2. 南行感受
P240 本报是一份全国发行的、综合性的大报。
这类报纸,在世界大国都普遍存在,通常不超过10份。其主要特点是发行量较大;承担一个国家主流社会价值观的传播;承担保障公众对国家大事的知情权和辩论权的宪法使命;是社会正义与良知的重要代言人;在良性运作的前提下,是社会保持稳定与安全的"限压阀"和"预警器";通常,这类报纸无论在对事件的报道或解释上,还是在对舆论的影响上,都较一般媒介有更大的、公认的权威性。
大的,成建制的媒体本应该有这样的社会功能的。但是别说成建制媒体了,中国的目前情况是连两个人私下里点对点的讨论空间都不一定能保证政治自由。
P241,244-245 舆论监督最本质的含义,无疑是对政府行为及政府官员行为的监督。这种根本性的监督,目前难度最大,有形无形的禁区最多,然而绝非无路可走。二品、三品官员不能动,七品、八品的还不行吗?切莫小看对“芝麻官儿”的监督,把他贬低为“只打苍蝇,不打老虎”,要知道芸芸众生大多只和“芝麻官儿”打交道,只和手里多少有芝麻大点权力的人打交道——社会的不公和腐败往往大量体现在这些交道中。
上面讲了舆论监督对本报的重要性(在大报第一种属性的层面上)。容易引起误读之处是,似乎我们应当像“包大人”那样到处和贪官污吏正面干仗,当“青天”。其实,对权力的监督只是舆论监督的一个方面(狭义监督),而不直接涉及权力的监督天地也是极为广阔的(广义监督)。在对公众生活的实际影响上,后者一点也不比前者的作用小。
……
在公共权力之外,是“社会现象”和“公民权利”——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忽视的另一个重要的监督领域——其影响力很可能更广泛、更持久,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和贪官污吏打交道,而“社会不公”却人人都可能遇上过;“不良现象”、“社会不良因子”往往会笼罩很大的一群人。
P245 主流媒介应当成为公众为自己"定位"的有效参照系。具体表述起来是:(在日常报道中,主流媒介)应敏感到社会是否在某一方面发生了失衡;社会的健康因子是否正在受到遏制或伤害;社会某一部分人群是否受到了不应有的忽视,利益受到了不应有的损害,等等。主流媒介的社会责任,就在于用强化某方面报道来提出警告,成为社会纠偏的"领头羊"。
这些表述就是指"广义监督"。
P250 这并不是说时效不重要了,具体到本报来说,只有那些按行业标准明确将不再是"本地新闻"和"独家新闻",所有的或重要的媒介(如首都媒介)都将会报道时,时效才成为压倒性要素,必须玩儿命争抢。在一般的地方新闻上,与其去争夺时效,不如多去发掘本报读者真正爱读的"独家"及"独到视角"的新闻——在常规新闻上,时效作为单一因子对阅读率的影响,远不如新闻类型来得重要。"媒介类型",亦即"品牌",在今天已成为极为重要的市场选择依据,就拿《南方周末》来说,他们也是摸索了多年才确定了今天的独有类型,用他们主编左方的话说,这个类型就是"民主与法治",再加上"精英视角"。这恰恰是报纸媒介的缺门儿,于是大火。
P254 “制度比人更强大”——不是总编辑没有强调过,而是报纸的版面设置和整合、监督机制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内容,基本上是编辑记者想搞什么就搞什么,放任自流。其结果是报纸个性越来越模糊,读者定位越来越找不着北。
个人的影响如果不经制度化,往往只会产生局部的影响,而制度的影响是全局的,制度也塑造人。
第十四章 “性”的突破
3. 最有勇气的人
P329-330 张教授说:“一旦把研究边缘人群的学术界人士划入边缘,我们就丧失了遏制艾滋病的希望。无知不可怕,科学教育能纠正无知;偏见不可怕,有科学精神指导的实践,与高素质同性爱者的交流,会卓有成效地纠正偏见;但无知、偏见一旦与被腐败玷污的权力相结合,就会形成极为反常的严重阻力,成为预防艾滋病的大敌,而这种阻力恰恰通常来自最基层。”
后记
P396 我们报道。我们记录。
不是因为我们是一些好事之徒,仅仅因为,这是我们对公众、对国家、对历史、对未来,应该承担一份责任。
……
我只想告诉读者:在一个大报编辑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当代中国。
我还想让本书读者看到:在这个国家里,尽管有种种令人愤慨的现实,但善良、勇敢、坚韧、抗争、同情心、爱、创新…这些全人类共同尊崇的优良品质,仍在默默地、顽强地存在和生长。如果不是为了捍卫它们,我不知道我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价值。
原书信息:冰点故事/李大同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1。ISBN 7-5633-5699-1